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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技演员的唱片B面【菲力克斯x贝雷丝 授权翻译 FE3H同人 】
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23/11/21 5:06:40  文章录入:admin  责任编辑:admin

 

  (*译注:百度百科说唱片公司会把胶木唱片A面的歌发给电台,B面空着也空着就一般会刻些存在感比较低的歌)

  菲力克斯是个永远拉着脸的特技演员,人们的眼里只能看到他那位当红影星兄长。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来到灰色恶魔教室——贝雷丝老师开的一家纹身工作室。她的特长是一眼看穿你的一切,然后在你身上扎出绝对会适合你的图案。但是拥有这种天赋总会伴随着某些其他的缺点。她好像有时会迷路……至少她曾神秘莫测地这般对他说过。谁知道这他妈什么意思。

  古廉•伏拉鲁达力乌斯又一次登上了《守望星圈》杂志的封面。他那一脸标准的主角式笑容让菲力克斯忍不住怀疑,他哥哥戴了两年半矫正牙套的模样是不是他的某种青春期幻觉。他看了看古廉面颊上的酒窝——有刻意拿修容加深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古廉甚至有整鼻子,毕竟七年前菲力克斯曾经打断了他的鼻梁骨。

  这个念头比身侧的淤青还要刺痛。那天早晨,他被片场的地雷搞出了这些伤。年幼的菲力克斯上过古廉的电视节目,当时的他看起来无非就是个羡慕兄长的坏脾气顽童。自那以后,菲力克斯头一次想找支笔在古廉的大头照上涂画。当然,不是像以前那样添龅牙和小胡子的幼稚把戏,而是把古廉的面孔改回到记忆中的模样:不大整齐的门牙,像猫一样狡黠的笑容,还有歪了一段的鼻子。

  他把杂志掖进垃圾桶,用肩膀顶开了灰色恶魔教室的大门。这是菲尔蒂亚最古老的纹身工作室之一,谷歌评分高达4.7。有条评论是这么说的:

  如果你奶奶是个辣妹,然后一边在你胸骨上纹帅爆了的剑一边放唱片B面的歌,那我寻思这地方跟你奶奶家差不多。这地方贼拉舒服,干净,每位老师人都很好!贝雷丝绝对是大师级人物,以及吹一嘴哈皮,她正在给我设计下一个手臂图案。

  菲力克斯居然会同意去陪吃饱了撑的想做纹身遮盖的希尔凡,纯属是一种大发慈悲行为。他现在的状态就像个支离破碎的训练用人偶。他宁可窝在黑咕隆咚的公寓里看纪录片,一边看一边抱着个冰袋敷脖子。

  玻璃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他开始严肃怀疑这店是不是不太正经。布告板上贴满了穿孔广告。旁边还有个货架,上面摆满了当地艺术家做的玻璃烟管。其中有一根上面居然刻着繁复的刀剑图案。

  架子上还摆着不少玻璃制的墨水瓶。它们的形状让他想起他演过一部B级片,那片子又有日本武士又有西部牛仔元素,布景做得十分精美。他当时为了打戏不得不到处砸玻璃瓶装的止痛剂和鸦片酊。面前的瓶子里装的当然不是什么违禁物品,但菲力克斯听说墨水也可以让人上头。你有了一个纹身,你就会想再添一个,然后你就逐渐无法自拔,最后演变成无脑在身上找空地乱扎。

  菲力克斯睁大眼睛,慢慢欣赏墙上贴的画作。有水彩画的龙,它们扭曲着身子纠缠在一起。有狼群,有恶魔。美丽的绿发女神,戎装的持斧战士。错综复杂的阿拉伯传统图案,深浅不一的紫色花纹,可爱新潮的流行艺术茶具,猫头鹰的羽毛。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菲力克斯注意到整整一面墙的刀剑,立刻挪不开眼。手绘的投掷短刀,一看就很有杀伤力。单侧开刃的武士刀。折叠刀,还有线条优美的弯刀。刀光剑影之中,也有不少立绘图案。拿着长剑准备出击的战士。生着锯齿状鳞片的龙,它们背部的尖刺可以变形成刀片。

  要看的地方太多了,菲力克斯差点就把希尔凡彻底抛在脑后。后者正站在柜台旁边,那边还有个女孩,她手里拿着个塞满照片的活页相册。她嚼着口香糖,头发染成紫红色,鼻子上串了个流星形状的鼻环。她的胳膊上扎满了星座纹身,大胆的线条把夜空中的动物和英雄们串联在一起。

  “所以,你带朋友来了?”她懒洋洋地倚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开腔了。她看上去有一种女巫般的神秘感。希尔凡又给自己挖了个什么坑?

  “这位是菲力克斯,”希尔凡偏过脸,露出八颗牙齿,仿佛在摆姿势拍照片。“菲,来见见哈皮。”

  “他知道吗?”哈皮闻上去像肉桂和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虽然她的举止看上去颇为散漫,但还是友好地对希尔凡回以微笑。“关于纹身的事儿?”

  菲力克斯当然知道纹身的事儿。希尔凡在屁股上纹了他那位知名歌星前女友的超现实主义肖像,而面前这个漂亮的艺术家打算把这图案糊住,改成什么可达鸭之类的玩意儿。

  那是她的工作。这位俏丽的纹身师一针见血地挑明了希尔凡那些破事,他当天就在这里掏空了钱包。她擅长用美国新波普艺术风格来展现那些九零后耳熟能详的经典元素。她还擅长用水彩画的质感遮盖住一切见不得人的东西,要是能把他的屁股也整个遮住就好了。不知怎的,菲力克斯发现自己走到哪都能看到希尔凡在扒裤子。

  怀旧感是个狡猾的贱女人,扇每个人耳光的姿势都不一样。距离希尔凡上次轰轰烈烈地分手已经过了三年。有一说一,可能连你都听过这事儿。希尔凡那每一滴上相的、拿眼药水装出来的、印在大街小巷那些蹩脚小报封面上的眼泪,都能给他的片酬后面添一个零。菲力克斯想破头也猜不出来希尔凡是怎么摆脱了好色之徒的恶名,为什么谈恋爱谈崩了只会让他更受欢迎,为什么那些女孩子总觉得她们能“修理他”。肯定是雀斑搞的。

  “卫生间在那边,去把衣服换了。”哈皮把希尔凡轰走,“至于你呢,无辜的旁观者,”她转向菲力克斯,后者还在专心欣赏满墙的剑。“你渴啦?冷柜里的饮料随便拿。”

  菲力克斯这才意识到他一直盯着的区域是一个大冰柜的表面。他拉开柜门,撬开一瓶啤酒。“你会纹这些吗?”

  “刀剑之类的玩意儿?不呀,那些是贝雷丝的手笔。我是她的学徒。顺说,我的图挂在这边儿。”哈皮指了指旁边的墙,那里挂了些哥特风的波普艺术作品。但菲力克斯依旧没有移开视线。“你可以见见她,跟我来。”

  哈皮领着菲力克斯走进工作间。每一个台面旁边有安着彩色的玻璃花窗,茂盛的绿植遍布各个角落。这个房间的墙上没有贴那么多图案,但墙壁正中的全身镜上方有一幅硕大的壁画。房间的一角有一个海盐色头发的姑娘,她正伏在一位身材极为火辣的女子胸前,聚精会神地描绘着什么。

  菲力克斯看着她挪开纹身机,顶端的针嘴还在高速振动。她拈起一块擦拭布,把作品上的红墨水抹下去。他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挪到那个女子胸口。这是一朵玫瑰花,花茎上的尖刺纠结在一起,汇聚成一把利刃。

  贝雷丝太专注了。她没注意到菲力克斯走进房间,也没注意到他正不由自主地越飘越近。

  他说不准哪部分来得更加鲜活。利刃还是玫瑰。玫瑰还是利刃。尽管表面还残留着红墨水,已经完工的部分依然栩栩如生。这些尖刺仿佛扎破了女子的皮肤。

  他正看得出神,哈皮把希尔凡领到美容床旁。“看得挺起劲呀?”她招呼菲力克斯,但她的手指着头顶贴的一张告示:本店对痴汉行为零容忍。她是个直率的姑娘,直得能在斯芬克斯像头顶蹦迪。

  躺在床上的女人把手机从脸前拿开,纹身师也抬起头看向他。他一下子就看到了她的眼睛,绿莹莹、圆溜溜的大眼睛,眼神中写满了诧异。

  “需要帮忙吗?”她有点警惕地问。她的嗓音低沉而甜美,菲力克斯感到一阵酥痒爬上自己的脊梁骨,没注意到她正光速拉上一块布帘,把她的客户围在了里面。

  大概过了漫长的几秒钟,这个可怜的白痴终于意识到了现在是什么情况。他都快走到床边上去了。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变态。纹身师眯缝起双眼,等着他挠出一句什么样的解释来。

  “别在意他,”希尔凡穿着条裤衩从床上蹦下来,想把菲力克斯拖走。“他跟我一块儿来的。”

  “可以给他看,”纹着剑与玫瑰的女子坐起身来,菲力克斯终于看到了她的全貌——她的脸。多洛缇雅·雅尔诺尔德,知名脱衣舞娘。菲力克斯曾在他哥哥的晚宴上见过她。“我不介意的。”她眨眨眼,对纹身师说。她的眼睫毛长得离谱。“这是你的作品,你该为它感到骄傲才是。”

  啊,令人不舒服的视线。这和站在镜头前并不一样。拍戏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要走到哪个方向,编舞也是固定的。因此,他知道该怎么移动,该演什么角色。但是眼下他正尴尬地站在这里,因为一屋子的人试图看清他是谁而坐立不安,因为眼下的他就只是菲力克斯。

  “你瞧,你不是个电影明星吗?”多洛缇雅问道。菲力克斯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权当微笑了。

  恍惚之间,他隐约想起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是那种一个工作日晚上就能赚四千块钱的人。她身上披挂着鲜红的玫瑰,在舞台上唱着性感的爵士乐。在舞蹈的过程中,她把身上的花瓣一层一层地剥下去,抛向台下的观众。她在台上旋转,一直到最后一朵玫瑰花从她身上滑落,身上只剩下一条蕾丝花边的薄纱裙。她跳得越久,唱得越动情,身上的布料就越少。跳到最后,只剩下她向后仰着自己的脖子,跪在遍地的玫瑰花里,尖刺戳着她的肌肤。菲力克斯确实见过她表演,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什么:玫瑰与尖刺,哪个更为真实?

  “你演了那个龙的电影吧?”多洛缇雅大剌剌地举着一块手镜,端详起胸口的图案。

  贝雷丝看起来有些恼火。她站起身来,再次把手伸向布帘。他只好添上几句解释:“你说的是我哥哥。他是那部电影的主演。我们两个长得有点像的。”除了古廉的脸拿粉扑修饰过,长着酒窝,还有完美无瑕的笑容。

  “菲力克斯也确实参演了那个片子,”希尔凡插了一嘴。哈皮已经开工了,正准备在他屁股上打妙蛙种子的草稿。“但你看不到他的。他是特技演员。”

  “特技演员?”贝雷丝不情不愿地笑了一下。“那更有意思了。”她又从多洛缇雅胸口抹掉了一些红颜料。“如果你想看我纹的剑,找伊古纳兹要我的手机号。跟他说把我的画册拿给你看。”

  火苗在身边蹦跳。哈皮把手伸进腌菜罐,又捏出来一根酸黄瓜,清脆地咬了一口。他们正舒服地窝在古廉的车库里,旁边摆着一台取暖器。她的腿搭在希尔凡腿上,两人一起陷在一张芥末黄的旧沙发里——冬天的时候,古廉和菲力克斯会把训练场地挪到室内,而这张沙发就充当他俩的分界线。她大腿上摆着一颗橘子,手里拿着一根墨水笔,在橘子表面密密麻麻地戳着星座的图案。

  “她不怎么给别人看她的画册,”哈皮嚼着黄瓜,“每次给人看就意味着她要动真格儿啦。”

  “一边屁股蛋上纹一把剑,”古廉在旁边满嘴跑火车,“眉毛上插一把。鸡儿上也来一把……等等,原来这就是匕首的含义吗?”

  菲力克斯咬着牙把古廉掀了下去。他正躺在一张皮沙发上发呆。这几天他总在这里躺着,沙发缝里积了好几根头发。他知道这是他的头发,因为他涂过发胶,比古廉的卷头发顺直得多。他的头发颜色更深,更蓝。

  希尔凡把手机递过去,刚点的烟差点烧到菲力克斯的手。这小子真没素质。他不等烟雾散去,急切地开始浏览贝雷丝•艾斯纳的照片墙。称之为一场肉体盛宴并不为过。纵横在肋骨上的武士刀,胸口跃动的电光,刺穿心脏的匕首。

  这些照片引起了菲力克斯的兴趣。他挑花了眼,选不出哪个更好看。或许是一套不同尺寸的剑?它们看上去像画在铜版纸上一样,与教科书里的插图如出一辙。或者一幅人物立绘?一位穿着蓝绿色衣服和皮革护甲的剑客正与一只体型是他两倍的狼鏖战。

  “挺好看的,”古廉俯下身,就着菲力克斯指缝间的烟抽了一口。“但你得想想褪色了是什么效果。”他说道,白色的烟从唇缝喷出来。“你肯定不想扎个会变色的东西。等到那时候,人们就总会盯着你看,琢磨你到底扎了个什么玩意儿。”

  菲力克斯点点头。他从没考虑过未来。他的大脑还卡在过去,正勉强对付着现在。他还在考虑古廉的话,并把它和古廉提过的诸多建议进行对比——“别搭理网上那些骂你身手的脑残评论,老弟,你那个蝴蝶踢棒极了。”比这句的难听程度大概高五十分。“捋不好人际关系就谈不成事业。”比这句的难听程度大概低一百分。

  “这个,”古廉伸手点开一张图,用两根手指把它放大。一条银色鳞片的龙趴在那人的脊柱上,它身上绑着逐渐崩裂的皮带。“你会想要这种东西。”

  古廉喜欢把身边的一切都弄得像十岁时看过的那部电影一样。在那部电影里,英武的骑士在他那群幽默风趣的小伙伴帮助下击退了一众恶魔,救出了美丽的少女,得到了她的吻,骑着雪白的战马在夕阳的余晖中奔跑。你那会儿才十岁,你可不会知道这演员为了进入角色就着酒店的水槽飞了多少叶子。你那会儿才十岁,你觉得这骑士和演员是同一个人。你还觉得如果你长大之后能当上扮演骑士的演员,那你就是那位骑士了。

  “等她和你见面就知道了,”哈皮打了个哈欠。“贝雷丝看人很有一套。她会看透你——我是说最真实的你——然后就能弄明白你到底需要什么。”她不紧不慢地往希尔凡手背上拍了一巴掌,他刚才正鬼鬼祟祟地探向她的短裙,露出她大腿上扎的一排漫画格图案。“和她聊聊去吧,她心里有数的。”

  “给她留言啊,”哈皮耸耸肩,把橘子竖直向上抛去。“跟她说你想约个纹身,再跟她大概讲讲要什么样儿的。”

  她看起来很想直接一拳揍穿他那张帅到欠扁的脸。但她的动作很腻歪——就像一个腻歪的人腻歪地把腻歪对象的门牙从脸上抠出来一样腻歪。

  菲力克斯呕了一声。他扫了一眼希尔凡屏幕上那一长条内容低俗的消息串,比起“如何找纹身师在我屁股上扎一个胖丁”,这堆话读上去更像是“如何把我的纹身师拐上床”。

  大概过去了一些个小时。菲力克斯僵硬地平躺在沙发上,感到既紧张又疲惫,仿佛被一个钩子吊在火山口上面,那里头栖息着一只硕大的头足类动物,它正拿有毒的触须搅和岩浆。他发誓他们肯定都看过这玩意儿的纪录片,它至少有六个小时长,能放一辈子。

  一名黄头发的纹身师领着菲力克斯进了灰色恶魔教室的里间。这个叫伊古纳兹的男子看上去又不羁又像个书呆子,脸上架着对圆框大眼镜,胳膊上却扎了几个美艳动人的绿发女人。菲力克斯不得不定睛细看,因为他第一眼还以为这人把贝雷丝纹到了胳膊上。不过,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女人的脸要长一点,体型也更纤长。她们戴着花环,长着尖尖的精灵耳朵。

  里间堆满了看上去像是滑雪爱好者照着图文教程自己敲出来的家具,这些教程的作者还特别一根筋,坚决不用那些好搜索的短标题:《如何用你的滑雪杖搭一个挂衣架》,《7种合理利用你身边的旧酒桶的方法》,《我的滑雪板坏了,现在该怎么办?》

  手作家具的空隙中见缝插针地挤着多尔和穆夏的画册。墙上挂着一张华丽的装饰画,画框下有一张懒人沙发。

  搞没搞错?你见过她的吧?希尔凡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光是看着她的脸,都没法控制脸上泛起一层浓郁的粉红色。菲力克斯可从来没对那些一线演员动过心。他甚至根本记不住菲尔蒂亚那些名流人士的名字。

  但是现在,他发觉自己一言不发,局促不安地咽着口水,把他身为习武之人的呼吸技巧忘了个一干二净。但是现在,当贝雷丝往旁边稍微挪了一点来给他留空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机械地抠着沙发布。

  贝雷丝的穿衣方式是这样的:纹身是主要的,布料才是次要的。她的双臂和锁骨上布满了图案。肩头扎着地图与风景画。抽象的线条环绕着她的大腿——这是她第一次练习在自己身上纹身的产物。河流汇入山间,山谷的景色为她的皮肤装上花边。

  “你是那种比较硬派的人哈?”她看着菲力克斯终于费劲吧啦地坐了下来。“你以揍人为生咯?”

  她也端详着他的胳膊。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皮肤也并不空旷。象牙白色的疤痕遍布他的前臂与肩膀。这里一块烧伤,那里一条刀疤。他脸上还有一道划痕,所处的位置反而巧妙地衬托着他刀削般的颧骨。这些战利品全部来源于打戏翻车。

  菲力克斯没纠正她其实自己挨的打要比打别人来得更多。在他们这行,替身演员压根就是被拿来给明星当肉盾的。还有一点,就是演来看的花哨功夫也不具备太多的实战价值。

  他没有试图纠正她,因为他喜欢她看他的样子。看他的旧皮夹克,看他宽阔的肩膀和精瘦的腰。她的视线扫过他眉毛上穿的银色小环,研究他柔软的蓝绿色衬衫,最后又在他紧身的黑牛仔裤上徘徊。

  “我在油管上搜过你。我还试了你发的一个教程,”她说道,“如何做后空翻那个。”

  菲力克斯记得他发的每一个视频。从银幕上看到自己的感觉很像听别人评价你。两者都不怎么舒服,他会觉得耳朵在发烫,喉咙一阵抽痛。这就是你的样子,摄影机说。这就是你本人。随便你自己怎么想,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看你的。

  “就差一点儿啦。”要他说,一点儿不错。你瞧瞧她——瘦削,肌肉发达,结实,一看就练过。再说,后空翻并不难。她说话的方式也令人着迷。有一点点令人愉快的自满情绪,但下一秒又一扫而空,话题重新回到他本人身上。“你的剑术很厉害。动作敏捷,而且很快。”

  她凑近了些。虽然离他还有个几寸,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脸又红了。“你想让我遮盖你身上的伤疤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他的回答来得太急切了。遮盖疤痕,那是古廉会做的事情。“我就想要你的画。我觉得最好放在……”他摇摇头,“胸口。会不会很怪?”

  “如果不是在胸大肌上扎个龙头再拿红宝石乳环当眼睛,你这可称不上怪。”她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毛,仿佛在说:小孩儿,你姐我什么没见过啊。“一般情况下,在胸口纹图案,”她耸耸肩,“一点也不怪,而且很辣。”

  菲力克斯忍俊不禁。他拿起手机,给她看自己找的那堆参考图。大部分都是她本人的作品。她翻阅着这些照片,时不时就阴影和技法点评一二。

  一张照片令她突然僵住了。他从缤趣上找到了这张照片,底下的词条写的是“大师纹身”。照片中是一名草绿色长发的女子,她正靠向一朵缠绕在剑戟上的百合花。这朵花的花瓣像刀刃一样锋利,威胁地逼向女子的面庞。

  这张图让菲力克斯联想到了贝雷丝的画风:万物皆可化为刀剑。这幅作品是如此栩栩如生,菲力克斯简直想出声提醒这个女孩不要再凑近了。

  “我不打算纹个姑娘的脸——”他看她还在呆呆地望着屏幕,犹豫着开腔了。他衷心希望她别把他当成希尔凡那种往身上扎对象的类型。

  贝雷丝摆摆手,让他别担心。“这是我父亲的遗作之一。”她抖了一下,把他的手机扣回去。

  她拉下毛衣宽大的领口,给他展示肩膀后面的一个纹身。“这也是他的作品。”这张图不是什么风景画或者奇幻故事里的老战场。它看上去更像一个真实的地方,随风招摇的白杨树环绕着一座小木屋,精致的木纹在她皮肤上纵横交织。

  整幅画面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当然,这和她扯领子的姿势和轮廓完美的肩胛骨没什么关系。一瞬之间,他甚至想伸手过去摸摸这幅图画。但她已经把袖子穿了回去,把这栋秘密的小木屋藏回了那片森林。

  “从你找的那些图来看,我觉得你更喜欢具像化一些的图案,”她说道,仿佛话题从未转移到她身上过,仿佛他们从头到尾都在聊菲力克斯。她抽出一支笔和一个速写本,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垫上。“我来画一画。你给我讲讲你自己。”

  这几个字在他皮肤底下乱爬。从哪里开始讲?菲力克斯的生活就是一大串删减镜头,导演剪辑版都不会收录进去。古廉一路拉扯着菲力克斯,无休止地找着新的工作。一旦找到一个活,那这就意味着肾上腺素飙升的一天。假装溺水,身上着火,从熊熊燃烧的大楼破窗而出,被人一遍又一遍地扔到墙上。

  “我得承认,想要变强的念头不是生活的一切。至少以后不会是了。”这话并不太好讲。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纯粹的力量。精妙的技术——最近,我发现我想要更多的东西。”

  贝雷丝画画时,铅笔的沙沙声让他逐渐放松下来。很悦耳的白噪声。他深吸一口气。刨花的味道,墨水的味道,消毒酒精的味道,还有香料的味道。

  “我还在寻找自己的道路,”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没那么闷了,身体正缓缓陷入柔软的沙发垫。“我以前没这么飘摇不定。我生长在伏拉鲁达力乌斯领。我爸是个警察,特白骑士的那种警察。但那边没什么新鲜的东西。只有大片大片的针叶林,还有山贼。所以我就来城里了……”

  接下来的三天,菲力克斯都呆在片场,拍“那个龙的电影”。古廉也在那儿,脸上化着妆,头上顶着假发。菲力克斯头上也顶了个假发。打戏比较粗糙,不少是临时拼凑的东西。有一些击剑场景,有一些拳斗场景。有一回,他弯腰的时机没抓对,脸上直接挨了一拳。

  片场的布置深深刻在他脑子里。主镜头,广角镜头。左侧,右侧。缩放,特写。他们对他说:要拍整个打斗场面。从头拍到尾,完了再拍一遍,再拍一遍。筋疲力尽,疲惫不堪。他想象着大团大团的删减镜头堆在剪辑师的脚底下。

  最初的几年里,他一直等待能让他成为动作片巨星的机会。当反派也行。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特技演员和影视明星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整个行业就是这么烂,充斥着愚蠢的先入之见。武术本该是一场用身体演绎的盛宴,每一个精彩的踢腿和旋转都该是一场胜利。

  他想让自己的身体保持温暖,休息时也会做些伸展运动。但在这鬼天气拍戏实在是太他妈冷了。肌肉记忆无缝切换为肌肉疼痛。他前一天拉伤了一处肌肉,但是今天他需要对一个神龙教徒做一个绞颈的动作,结果还是得用上这块肌肉。肾上腺素掩盖了伤口的疼痛,只有拍摄间隙才会卷土重来。

  紧赶慢赶一通忙叨,然后又是大段的等待。一套剧烈的体力劳动,然后又无所事事地杵在原地。他开始开小差,满脑子都是他的纹身师。他开始这么称呼她:他的纹身师。所以,当他的手机屏幕亮起来,发信人正是他眼下唯一一个感兴趣的人时,他觉得天也跟着亮了。

  他顾不上想为什么这么短的一句话就能把他搞得手心冒汗,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发来的图是一名剑客的背影。一柄长剑垂在他的身侧。他的手中还举着另一把剑,剑刃在阴影的衬托下格外耀眼。阴影的轮廓是一团混沌的人形,它由剑客本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中升起。菲力克斯的手指轻轻划过这团阴影。透过这烟雾缭绕的幻影,他已然可以感受到它想要与剑客决一雌雄的决心。

  这幅作品生动地展现了他的挣扎,他之前对她讲述的挣扎。她听进去了,他的纹身师,她听进去了他的每一个字。

  我的弟弟?古廉的脸又出现在了一本光鲜亮丽的杂志上,旁边悬着一个气泡。从很多方面来说,我俩挺相似的——就像那种两面都可以播放的唱片,你懂吧……

  唱片?只有古廉能像这样把复古的东西讲得很潇洒。如果菲力克斯接受采访时这么讲,十有八九会像个自命不凡的老混蛋。不过,如果古廉是唱片的A面——会被电台拿去打榜的单曲——那菲力克斯就是B面咯,对吧?只有人们懒得换新唱片时才会听到他。随手一翻,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菲力克斯在门厅里踱来踱去,等着贝雷丝露面。墙上挂着龙和战士的图画,数十双眼睛看着他出于不甘和恼火把印着哥哥的杂志揉成一团。里间传来叽叽喳喳的交谈声,伊古纳兹正在那里给一位滑雪爱好者设计贴在滑板上的图案。

  哈皮从大门口冲进来,摘下脚上的滑板,跺掉长筒靴上的冰碴,然后扫了菲力克斯一眼。“嘿,你凶巴巴的,又很能打,能不能帮我把门口晃悠的那几个小屁孩轰走?”

  菲力克斯只是耸耸肩,把杂志扔到一堆印着纹身图案的废纸上面。“就让他们晃悠呗。”

  他喜欢小孩。他喜欢小孩子们还能够随心所欲的那股劲头。他喜欢那段能够单纯做自己的时光。然后,到了某个年龄段——和外面抽电子烟的小屁孩相仿的年纪——他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然后一切就开始拧巴成一团永远也清不掉的操蛋的烂摊子。他们开始尝试把自己的身份撕扯成多个碎片,结果发现每一片都没法在生活中找到一席之地。这不是很可悲吗?所以,如果他们现在想让四氢酚闻起来一股子泡泡糖味儿或者其他什么屎味儿,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止他们呢?

  菲力克斯还没来得及继续他的踱步,贝雷丝已经出现在他面前。她把他领到了自己的工作台。他转过身开始脱衬衫,发现自己正对着一盆多肉植物,茂密的叶片和鲍勃•马利的长发绺有一拼。

  贝雷丝听的歌年龄估计比他都大。旋律里弥漫着香烟和非主流摇滚的味道,拿蓝牙音箱播放涅槃乐队唱片B面的歌曲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菲力克斯有点庆幸现在听到的歌词内容还不是很限制级,他解扣子的手已经很紧张了。他尴尬地把上衣堆到一边。

  贝雷丝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上身,他感觉更混乱了。她的面颊上闪过一抹细微的色彩,但转眼又恢复成那副冷淡的表情。

  他又不是没在镜头前脱过衣服,但那只是演戏,而且镜头下的他也不叫菲力克斯。贝雷丝开始拿酒精擦拭他的前胸,他则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他在那么多人面前一丝不挂过,还有那些一夜情和没谈三五天就散了的关系,那些都是演戏吗?

  贝雷丝正在拿可洗颜料在他身上打草稿。听到这话,她的手停下来了。她仔仔细细地观察着他的身体,每一块千锤百炼的肌肉都看在眼里。她好奇地打量着他身侧的淤青,那里看上去就像地毯上的一块烧痕。他看上去像一尊大理石雕塑,上面分布着粉色的纹理和疤痕。盯得太久了,他脸上的红晕开始溢到胸口。

  嗯哼,她的指尖摸过他光洁的肋骨,“你适合不对称的图案。我觉得会很美的。”

  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认真地看过他,可能以后也不会有了。她琢磨的对象是他本人,不是什么人的替身,不是一具为了让别人得奖而鼻青脸肿的躯体。菲力克斯——伤痕累累,不对称,一颗臼齿上缺了一角,没消掉的淤血,有裂痕的肋骨——会很美的。

  “你太紧张了,”她屏住呼吸低声说。“放松一点,躺得舒服一些。”但是她的低语只会让他更紧张。他把自己塞到椅子上,感觉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他的周围挂满了龙,剑,还有地图。她戴着手套的指尖掠过他的皮肤,撩起一溜鸡皮疙瘩。

  她插上纹身机,装好圆针,灌满墨汁。她在旁边放了一叠擦拭布,然后冲他挑了一下眉。

  贝雷丝把手臂搭在他腰际,开始顺着他的胸骨下方画线。她的皮肤很温暖。他喜欢她用自身的重心把自己抵在椅子上的感觉,另一只手拉扯着他的皮肤。这种程度的疼痛完全可以接受,甚至可以说不值一提。有点像被蛰,有点像被抓挠。有点像陪一只暴躁的猫玩耍。

  但是,等轮廓线扎到菲力克斯的肋骨时,疼痛感越来越强烈了。她不像在拿针扎,而是像直接拿火把往他身上捅。针头的触感也不像先前那般干脆地进出,而更像是在他皮肉间拖拽。

  但是,他宁可自戳双目也不想让贝雷丝看到泪花在自己眼眶里打转。他上次哭哭啼啼还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有注意到他的呼吸因为疼痛而粗重起来吗?

  纹身枪的噪音不绝于耳,她正伴着背景音轻声哼唱。他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歌声上。轻柔的嗓音与墨水一道,在皮肤之下两毫米的位置熊熊燃烧。

  贝雷丝时不时会暂停一下动作,用另一只手中的布把渗出的血液和墨水擦掉,仿佛在处理一颗水泡。然后,她会再次开始描画,再次开始哼非主流摇滚的旋律。

  他的意识逐渐开始放空,时间观念似乎不复存在。特技演员那个群聊时不时发出的弹窗声也自动消音了。他哥哥在照片墙上贴的新照片,他跟帝弥托利——他的经纪人——就这场长镜头打戏产生了那么多的争执……统统从他脑海中销声匿迹。

  他们似乎沉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种令人愉悦的钝感亲吻着他的眉心,把他一路向下按去。针尖刺穿了他的一切防线,墨水在他的皮肤内外沉浮,他逐渐开始享受这份痛楚。贝雷丝戴着手套的手指不时刮过他的皮肤表面。他的思绪逐渐飘向远方。

  ……你那年只有七岁,在树林里跌跌撞撞地打闹嬉戏。一只蜜蜂蛰了你的手肘,迅速红肿起来。你想要古廉看到,你想让他知道你受了伤。你大喊大叫起来,但他已经爬到了半山腰。树枝在你们之间摇摆。蜜蜂的毒针卡在你的皮肤上,眼泪顺着你的圆脸蛋一个劲儿地往下淌。古廉把伤口中的毒液挤出来,对你说道:“没事的,菲,就是被蜜蜂叮了一小下……”

  菲力克斯抬起头,贝雷丝停下手里的动作。“你很配合嘛,”她小声说,“肋部敏感而坚韧。但要我说,你也是这样的人。”她等着他的呼吸平复下来。

  她笑了,跟着播放列表中的下一首歌哼唱起来。墨水从笔管里淌出来,浸透了她的针尖。她又把针槽压下去,将他心中的阴霾刺在他身上。

  ……“别想太多,小家伙。”帝弥托利递给你一封写得很简略的拒信。古廉沉思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这个行业就是这样的。”他们都喜欢古廉的演技,但觉得你太过平淡了。“你什么都感觉不到吗?”那个女主角曾经问过你。她说这话的样子仿佛觉得这样真的能帮到你。“你没有什么想要传递的情感吗?”你移开视线,沮丧,难过,还感到自己真渺小。“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打算做这个工作?”古廉后来还问过你这个。“感觉你对这方面没什么兴趣啊。”你好想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好想冲他大喊大叫:因为你做到了,因为你啊,因为你,因为你因为你……

  他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又一次抓住她的手,她那只扶在他腰上保持平衡的手。她默许了,他的手指插进她的指缝。

  ……这是你第五次参加专业替身表演,也是你的肋骨第二次折断。你还记得吗?那人一脚踹上你的侧腹,你像个风箱一样地喘着气。那位演员已经进入状态了,你又是那么固执,拒绝因为你受伤而停止拍摄。瘀伤变成像紫水晶一样的颜色,还混杂着星云般的蓝。你紧紧咬着下唇,咬到比骨折还要疼。有人从拖车里给古廉打了电话。你哥哥把你从地上捡起来,径直塞进他的车,然后一脚油门开去看急诊。“呼吸还顺畅吗?”古廉问,“会影响肺功能吗?”

  那段镜头获得了无数赞誉。你还记得吗,你那会儿伤勉强刚好,看到一位影评家对这段戏的评价是‘令人心碎’。那个演员因为这段戏拿到了奥斯卡提名。你一直盯着你的工资条。增加的收入告诉你,危险就是财富。你恍然大悟,你发现了最完美的等式:你受的伤越多,男主角得到的表扬就越多……

  “你出了好多汗,”贝雷丝说。“你得缓一缓。”她摸到他的额发,把长刘海别在耳朵后面。太阳穴凉丝丝的,多少起到了些镇痛作用。“你的皮肤和肌肉中间基本没有脂肪,一定会很疼的。”

  菲力克斯相信她这话里绝对有那么一丝褒奖和情绪。她注意到了他的身体,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他简直想要吼起来了。可恶,不要,疼算得了什么。我不需要休息。但她已经直起身子,转过去更换针头。他已经开始留恋她的体温。

  “我总迷路。”虽然她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总觉得她是在捉弄他。一个这样的女人怎么会迷路呢?她在人群中简直鹤立鸡群,这头绿莹莹的头发像颗星星一样耀眼,她的目光像鹰一样锐利。

  “是啊,”他冷冰冰地说,“我也是。那这个呢?”他布满老茧的指腹摸过她前臂上的一块空白。

  她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对他的观察震惊不已。他居然在她错综复杂的皮肤表面找到了一块空白。这是一片菱形。她的胳膊上扎着一片海盗藏宝图一样的图案,这块留白简直不能更意味深长了。

  贝雷丝可不像他认识的那种专门找明星打炮的家伙。比方说,在出租车后座上给他口一发,然后一边抬头换气一边大喜过望:老天啊,我竟然搞到了古廉•伏拉鲁达力乌斯的弟弟。

  贝雷丝看他的表情是那样的专注,她肯定可以从银幕上认出他来。她肯定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菲力克斯,身为特技演员的菲力克斯,而不是那位笑起来有酒窝的主演。她能看穿电影的魔法,看穿一切谎言和妆容。然后,她会找到他。

  菲力克斯躺在床上,轻轻摸索着她画完的部分。每一笔都是她:宏大如史诗般的画面。每一笔也是他:小心而细腻的点画。

  菲力克斯感觉自己像一个阿尔戈号上的英雄(*古希腊神话中追随伊阿宋前去觅取金羊毛的船员)。他摸过剑客头顶升腾起的那团阴影。这黑影朦胧蜿蜒,像一条巨龙。他摸过剑客精巧的马尾辫。每一个笔画都在提醒他,她曾用手臂把他按在工作台上,刺痛与愉悦交织在一起。

  他放任自己幻想她一丝不挂的样子。他想看到她的全貌,想看到那些抽象的图案如何汇聚在一起。他想象着她的下腹会不会也刻着城市的布局,他冰凉的手贴在她的皮肤上,这回换到他来调动她周身的神经,他的手仿佛也会带来电击。

  他想象她变得滚烫,融化在他的手心里。他想看清她的每一个动作,剧烈的呼吸带动胸部的震颤,柔软的嫩肉垂坠在她的肋骨上。她那雕刻着精致花纹的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身体。

  他想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后腰的浅窝上,感受她全身的热忱。他想吻过每一个线条,胳膊上的战场,腰间的山谷小径,想看看她能不能遭得住这种凝视:全神贯注,鸦雀无声。

  她会不会回过头来,深深地吻他。他的头发会不会披散在她腹部,看上去也会像一汪深蓝色的墨水。

  他想要她死死抓住自己的脖子,断断续续地抠着他的脊柱顶端,在他肩膀的肌肉之间留下抓痕。

  他想象她把自己的手指领到她身上那些空白的区域。她身上还有不少没覆盖纹身的区域,就像负空间般引人深思。他想挨个探索这些地方,直到她喘着粗气,把他搂得更近。他的指尖会在她体内弯过来,仿佛在开一个精妙的锁。

  她会吻他,直到他不再游离于尘世之外。他会将她的盆骨一次又一次地撞到自己身上,她会引着他的手,让他慢慢学到怎样爱抚才会讨她喜欢。他觉得他也可以找到她了。或许还有很多条待开发的小径,但这条路,是她专门留给他的。

  他想象着她的嗓音越来越高亢,呼吸越来越急促,像海浪一样扑在他身上。到那时,他也会感受到这种情绪,她萦绕心头口难开的情绪。

  每纹一次,菲力克斯都得花两个星期等待皮肤愈合,然后再去找贝雷丝。这份全新的日程表为他一成不变的训练生活带来了些许调剂。他每次都在那呆很久,一只等到她下班锁门。

  第一次,菲力克斯带她去吃全城最辣的烧烤。第二次,他们坐在河边的木板路旁,享用辣味的街头小吃。贝雷丝把菲力克斯拉进她最喜欢的台球厅,菲力克斯也会把她拽进自己最喜欢的爵士俱乐部。

  每次夜深时——他的身侧还在因上色时新扎破的皮肤而隐隐作痛,她的嘴唇还在因吃了过多辣椒酱而发麻——菲力克斯总会想伸出手去,把她拉进怀里。他会久久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她也会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虽说她在他身上工作时,小手或许会有些不老实,但她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于是他也没有。

  菲力克斯总在想,灰色恶魔教室会不会就这么把他囫囵吞下去。这种亲密感会彻底吞噬他。廉价的音箱发出的嗡嗡声刺激他一刻不停地讲话,老掉牙的笑话,行业内部的八卦。当然,还有令人不安的寂静。

  特技演员的工作很机械化。菲力克斯曾拖着道具飞跃半个地球,挥舞手里的剑。有时他会和认识的人共事,但他没有从这些人身上找到过亲密感。每个人都是一件行走的工具。他自己就是一件行走的工具。

  但是,光顾纹身店的人们可以一直坐在那里。贝雷丝摆弄着手里的颜料,像在绘制一幅又一幅精美的水彩画。她笔下的事物细腻而富有生机。她可以画出植物纤细的卷须,就像一滴墨水滴在清水中。她可以画出精致的藤蔓和叶片。小团的植物汇聚成壮美的大树,针尖绘出的世界就是她无言的热忱。

  这是菲力克斯最后一次找她,他已经熟悉了这份疼痛感。她也学会了一套不用说话就能与他交流的默契。轻轻扒拉一下他的侧腰,他就会侧过身去,方便她为他的肋骨扎上新的色彩。再戳一下,他就会躺回去。每一次触碰都会使他心跳加速,他的瞳孔因内啡肽的作用而放大。当她开始绘制时,他的神经也一同震颤,他的皮肤麻木、红肿、发痛。但当她拿开手时,他简直想哀求她不要停下来。

  “这会让我感觉充满力量。”他说话的时候仿佛在发呆,双眼紧闭。她的左手仍随意地搭在他腰上。“我小时候挺娇气的,人们就总来捉弄我。终于有一天,我想:‘去。’我跑回家看了一大堆功夫电影,看到李小龙一口气把十个人打得屁滚尿流,我发现我就想要这个。

  “然后,我们就开始在镜头前打架——我哥和我。在气垫上头练空翻,模仿那些动作片里的招式。

  “我还是喜欢武术。它有着无穷的创造力,它可以使我变得更强。当我战斗的时候,我的大脑里只有刺激与挑战。但有时候我感觉好冷。仔细想想,我到底在干什么——把身体付诸于暴力吗?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但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她哼了一声,指尖划过他的腰线。“也许你需要重新寻找动机,再次找回儿时的那股闯劲儿。”

  菲力克斯突然好想把她的手扒拉下去,但他不敢,不然他的纹身就翻车了。“你有你的闯劲儿,你有你的动机。你能从别人身上看到他们压根意识不到的潜力。我也想有这个能力。”

  贝雷丝的表情突然深不可测,她的沉默令人难以捉摸。他似乎突然把她弄丢在思绪深处。他不知道她跑去了哪里,尽管她正在自己面前直起身子:“纹完啦,”她的嗓音里迸发着得意的火花。

  她从他身边走开,去泡她平常爱喝的蜂蜜肉桂茶。菲力克斯无意中听到哈皮正在和另一个学徒闲聊:“她太专注于工作了。她陷得太深,甚至迷失在里面了。我觉得她最好退一步,稍微缓一缓。”

  菲力克斯又气又恼,脸颊烧红起来。这话太耳熟了。他们说的也可以指代他本人。古廉的脸浮现在眼前:你太全力以赴了,你逼迫他们接受的东西太多了。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们似乎没有那么大兴趣时,你会被伤得那么深。

  那又如何?他好想反驳,她专注于工作怎么了?她需要在身上纹地图才能找到路,那又怎样?他会帮她找到自己的。他不会让他们两个一直迷茫下去的。

  但菲力克斯没来得及说出什么话。贝雷丝回到他面前,手里捧着一个热气氤氲的马克杯。她打量着菲力克斯的肋骨。黑墨水的线条,传说的阴霾笼罩着它的英雄主角,他不愿成为的幽影与他本人对峙。

  “我想拍一张,拿来更新主页。”她光明正大地说。她小心翼翼地用保鲜膜把他的皮肤包裹起来,仿佛在战场上处理一处致命伤。“等创面恢复了,再来一趟吧。”

  他绞尽脑汁地在她的话里翻箱倒柜,想从她身上找到些回应性质的情绪,衷心希望不是只有他自己在意淫。

  但她的动作依然一丝不苟,反倒他又开始脑补她失控的样子。她会在他的手心里颤抖吗?她会贴着他的身体,只让他一个人看到她欲火焚身的样子吗?她会牵着他的手,教他找她身上最敏感——

  “菲力克斯?”她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圆润漂亮的脸蛋,从长睫毛下观察着他的眼神。“没事,你不想让我拍照也无所谓。”

  “不。这是你应得的。你当然可以拍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摆出一副特技演员式的危险笑容,听到贝雷丝深吸了一口气。“你也可以拿着相机来找我。这周末我哥要办个聚会,搞个点映什么的。你可以来。和……我一起去?”

  她伸出手贴在他脸上,把他的脸扳正,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他的呼吸一滞,垂下头看着她,感觉自己融化在她手心里。

  “电影‘明星’这词儿有点太大了。电影光子差不多,然后我就是电影暗物质,放到我出场的地方也没人能认出来的。”

  “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都是靠演一些违心的角色来赚钱。但你——你就是你自己。”她猛地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一坨十分不可原谅的怪话。“我知道这话听上去很蠢,但我出场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七分钟,我希望你能去——”

  漂亮的人物在房子里谈笑风生,显摆新的个人品牌。与此同时,伤痕累累的家伙们咀嚼着食物,窝在车库的沙发上,大聊特聊新的特技动作,答应帮对方指导一二。

  “那个龙的电影”正在客厅里播第二遍。第一遍时,大家都正襟危坐,看完后起立欢呼喝彩。第二遍,他们就能把它大卸八块了。片子大概放三帧就会顿一下,电影人士们会暂停下来回顾这一段是怎么拍的,然后倒回去再来一遍。

  菲力克斯烦躁地踢着扶手椅的边沿。这并不是他通常情况下的那种焦躁不安的表现——一直在跑跳打斗之后突然停下来的那种一定要做些什么,他的肌肉会自动牵着他跳起来。他现在是真的很烦闷,下巴绷紧,牙关紧锁。

  “那个龙的电影”压根还没上映,电影公司就把他的名字从该片的主创人员名单删掉了。什么狗屎。“他们根本就不想让我们存在,”他咆哮道。卡斯帕尔按下暂停键,屏幕正好卡在菲力克斯(扮演的古廉扮演的屠龙者)跪在地上的镜头。他的剑被打飞了,他正准备一跃而起,用一招‘新月踢’袭击神龙教徒的膝盖骨。

  这个戴面具的教徒就是卡斯帕尔。他揍了菲力克斯一拳,两人一起摔倒下去。菲力克斯的后背狠狠撞上地面,沉重的撞击使他差点窒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但是这段声音并没收进去,而是被背景音掩盖了。本来的打戏也没剪进去,画面中现在只有一头电脑合成的巨龙在那里四处喷火。

  “哇,我不知道诶,”古廉说。他站在电视旁边,仿佛凑近一步才能看清哪段是他,哪段是菲力克斯。

  “你不能再这么拼了,菲力克斯。你得停下来喘口气,不然迟早会毁掉什么东西的。你到现在都没扯烂你的前交叉韧带简直是个奇迹。”

  似乎有某种愤懑、尖锐的黑色液体灌进菲力克斯的喉咙。就是喘口气?古廉说得可真轻松啊。

  “他们才不在乎呢,”菲力克斯没好气地说,“他们不在乎我们俩会变得怎么样,你也没必要假装你在乎。”

  “你什么意思?”古廉的火上来了。“你喜欢你那身武艺。你喜欢变强。现在你做着你想做的事情,也犯不着责怪我吧。”

  他们还小的时候,他们会开车出去,拿着相机到处跑。撞我,菲力克斯说,拿车头撞我。菲力克斯会从车上跳下去,古廉会以极慢的速度把车往前拱,让菲力克斯滚到车顶棚上去,琢磨哪个角度可以更顺畅地滚过挡风玻璃。他们事后总会大笑不止。菲力克斯点炮竹时突然偏头痛发作,结果崩飞的火药像机关枪一样甩了两人一身,他俩依旧玩得不亦乐乎。他们有一次给菲力克斯身上抹了一堆火焰凝胶,想要拍一段爆炸场面,差点把他炸个对穿。他们大概试了有四次,最后点起来的火苗窜得比菲力克斯的肩膀还高,他的眉毛和眼睫毛过了好几个星期才长回来。

  “我隐约记得你也是想过要变强的呀,”菲力克斯冷冰冰地怼回去。他从扶手椅上站起身来,仿佛一根压扁的弹簧重新归位。他不知道什么占据了他的内心。也许,但凡他认真考虑过一次后果,也不会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但他的哥哥看上去太完美了。他抹除了身上属于他们两人的全部痕迹。菲力克斯好想再把他的鼻梁骨打折一次,或者再给他的下巴添一次淤青。古廉当时非要尝试一个高难度滑雪动作,结果连滚带爬地栽了下去。那副模样反倒比现在可爱得多。

  菲力克斯站稳脚跟,两脚前后开立,右拳举在眼前。古廉满腹狐疑地站在对面,摆出了同样的架势。一半是酒精上头,一半是过度自信,还有一整个儿是该死的自尊心。

  他们从小一起训练。那时候,每当古廉飞出一脚,菲力克斯都会迅速俯下身子,然后找准时机出招。你来我往,宛若舞蹈。然后,他们会交换出击顺序,直到练得滚瓜烂熟,直到练得恰如其分。

  菲力克斯猛地换到左拳,古廉压根没来得及反应。菲力克斯毫不犹豫地一记左勾拳抡了出去,直接命中古廉的面门。肌肉记忆引导他跟上一步,脚法紧随其后。他提起膝盖,脚背猛地甩出去,踢到了古廉的胫骨。他没给古廉留下足够的空间来抵抗,但他还是想法子抠住了菲力克斯的脚,痛得要命。

  古廉倒了下去,把菲力克斯一并拽到了地上。菲力克斯压在他哥哥身上,看上去随时准备再次出拳。古廉凶狠地瞪着他,做好了招架的准备。菲力克斯的手抖起来了。他滔滔不绝地倒起苦水,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嘴巴。

  “两年前。你在拍那个海盗的片子。我不光是你的替身,整个片场的武替都是我。他们想把一具尸体从船舷炸下去。所以我就站到了那里,他们就那么把我炸到了海里。他们想让尸体在海面上漂浮,我也这么做了。但导演还是想在画面中突出主演,所以我一直漂在背景里。我一遍又一遍地在水中沉浮,最后我什么都看不见,一步也走不动。我体温过低,我差点死掉,就为了你那个特写——”

  古廉走开了。他走向冰箱,看到帝弥托利已经从上层拿到了冰袋。他仅剩的那只眼睛垂下来望着古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菲力克斯则看向希尔凡,感觉腹腔里翻滚着某种酸涩的液体。希尔凡耸耸肩,递给他一杯死甜的香槟酒。

  哪怕眼周的皮肤红肿得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古廉依旧看上去像一位电影明星。他喷着味道浓烈的香水。深色的卷发垂在脸侧,颊骨锋利得仿佛可以切开钻石,温柔的蓝眼睛能够轻而易举地迷晕任何一位无辜的受害者,把他们拖进无尽深渊。

  贝雷丝正坐在菲力克斯那把扶手椅上。她如饥似渴地欣赏着屏幕上那些旋转的剑客,仿佛她也置身于片场。他真希望她那时也在场,他好想教她用剑,他知道她会很擅长的。

  他和古廉闹翻一个小时之后,她出现在了大门口。这对兄弟眼下倒是心态相当平和。当然啦,如果你把坐在房间两端互相避免对上视线也叫做平和的话。

  她按门铃的时候,他试图结结巴巴地解释为什么他看上去一团糟。他说了一堆我已经把场面搞得很尴尬了,看来下一份工作也没戏了之类的怪话,但她伸出手指按住他的嘴唇,踮起脚尖吻了他脸上的伤疤。“为什么你总要把自己搞成一个需要破解的谜题?”她问道。“顺其自然不好嘛?”

  他的脸被她亲到烧起来了,所有涌到嘴边的话都被噎了回去。他选择握住她的手,看着城市的地图在她健壮的手臂上纵横交错。她的手指内侧摸上去很柔软。他把她领进车库,尚未上映的影片还在断断续续地播放着。

  “那个是你吧?”她说道,看着屏幕里的菲力克斯做了个空翻,冲向电脑合成的巨龙。

  菲力克斯轻轻地笑了。“是呀,不过这回又是主演了。”古廉的面部特写填满整个画面。

  “我又不是来看他的,”她低声调侃道,“你知道嘛,如果你现在给我表演个空翻,我就请你吃晚饭。”

  “那怎么才能让你给我翻一个?再给你纹个身?”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她微微偏过头。“承认吧,你还想要,你已经开始上瘾啦。”

  他凑上前去。“这能怪我嘛?一个小纹身,你想扎什么都可以。”他压根来不及分辨这股没来由的冲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就把她带到了古廉家的阳台上。

  正值第一个月亏之夜,星光璀璨,月影低垂。四周的林木沙沙作响。她靠在栏杆上,他一步跳到空地中央,来回挥动双臂。他本该担心自己的热身运动还没做充足,但看到贝雷丝脸上坚毅甚至渴望的神色,他感觉自己的肌肉已经滚烫。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呼吸的频率,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低喝一声,浑身肌肉绷紧,为即将到来的起跳助推。菲力克斯的身体是那样灵活,他还没有离开地面,脚就已经扬得比头还高。他的腿流畅地甩上去,牵着他做了个后空翻。他轻而易举地挑战着地心引力,回头确定了一下落点,然后稳稳地蹲到了地上。

  贝雷丝弹了一下舌头:“你的要价也太低了吧。能欣赏到你的表演,我甚至……”他站起身来,她伸手把他的头发拨到耳后,轻轻倚靠在他胸口。他的心脏狂跳起来。肾上腺素燎得他脖子发烫,在他的血管里一路高歌。他捏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自己眼前。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抱歉,”她吞吞吐吐地说,两手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背包。“准备好扎个新纹身了吗?”

  “可我的手很稳呀!”她伸出右臂,然后稳稳当当地把食指指向自己的鼻尖。“你瞧,我很清醒呢!”她的左手也重复了一遍。

  他们把脚悬在阳台边沿,仿佛坐在世界的尽头。从星辰的角度来看,他俩也是两处光源:菲力克斯的头发像澄澈的夜空,贝雷丝的绿头发像随风招摇的杨树叶。

  她的全套装备塞在一个旧薄荷糖罐里。密封在高压灭菌袋里的针头,还有一小管黑墨水。看起来有点炼金术的气质了,你甚至可以称其为“魔药装置”。

  自古以来,人们拿各种各样的东西来做墨水。铁锈,浆果。捕鲸人逮到的乌贼。血液,铅笔,煤炭,还有铅。在物体表面涂鸦的冲动是人类的天性——菲力克斯在咖啡店打工时,会在熟食包装纸上乱画。他的旧滑板上也有涂鸦。小情侣们在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挖掘词汇背后的奥秘,为了从解读符号之中感受到追逐真相的快感。为了努力地体验生活,同时衷心祈求自己所做的一切不是毫无意义。试探着划开物体的表面,看看它们是否也和自己一样。一切皆有其道。

  他们坐在门廊上,听着周围的白杨林海吟唱。远处大山的一侧看上去像一块惨不忍睹的、充斥着疤痕的皮肤,古时的人们可能也会选择用纹身来遮盖掉这些疤痕。这些树木就起到了这种作用,水墨画般的树影点缀在群山之间。

  “杨树是一种很坚韧的树木,”贝雷丝说。“它们的根须彼此连结,就像蘑菇一样生长。它们的生命中有一种永恒的力量,它们在地下手牵着手,它们永远也不会孤独。”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她说道,“我能看到的世界只有空白。他曾经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一片荒芜,每一棵树都被砍伐殆尽。我把我的画册铺在地上,想要拿墨水涂满整个视野。有那么一段时间,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把我固定在地面上。只有重力,只有少量的意识,卡在一具不属于我的皮囊里。

  “所以说,是啊,那些木头。我觉得它们是生命的一种形态,隶属于某种规模更大的存在。要我说,我们人类有时候也挺像那些树的。一代又一代的经验累积起来,汇聚成一个庞大的整体。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他们。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也会手牵着手。”

  她打开一支记号笔,凑得离他近了一些。“所以,这回你打算让我搞砸哪一部分?”

  菲力克斯压根没必要说她从来就没搞砸过他。她把他自己搞砸的部分拼凑在一起,在上面画了张精美的图画,把这些部分变成了可以引以为傲的存在。

  “随便扎,多烂都可以。”他的脚踢起来,仿佛将远处的山崖踩在脚下。他踢呀踢,她在一旁拧开墨水瓶,仔细为针头消毒。她的指尖在他胳膊上划出一块菱形,他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她把墨汁现在他的皮肤上,然后手动将针扎上去。一开始,除了一阵一阵的疼痛以外没什么别的感觉。她扎得越久,胳膊就越疼,但他也越来越习以为常。这时候他才开始明白,疼痛的来源是持续性。每一颗针孔都在一跳一跳地疼着,逐渐汇聚成一个整体。

  他抬头仰望星辰。要说这世间还有什么美好的事物,那大概就是这些东西了吧:星空,低语的白杨林,它们是大地之上的星座,根系彼此相连。

  是一个指南针。它的轮廓很尖锐,有点像贝雷丝主页里贴的那些刀片,正是他喜欢的那种。他很好奇她有没有属于自己的指南针。或者说,她是一所没有出路的迷宫,一篇未被传唱的故事,一张没有经纬度的世界地图?

  他想起他和古廉起争执的那部海盗电影。在他被淹个好歹之前,还是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的。有时挥舞长剑,有时摆弄弯刀。这个故事的主题是寻宝。没有一个特殊的指南针,主角就没法破译藏宝图。贝雷丝擦掉多余的血液和墨水时,菲力克斯陷入沉思:她绘制的这个指南针,又是属于她身上的哪张地图呢。

  “再做一次,”他抓住她的肩膀,注意到他的手指正好按住她肩头的小木屋。他把她拉得更近了。在她试图收敛眼中漫溢的一切渴望之前,他先一步吻上她的眉心,蹭过她的面颊,最终吻到她的嘴唇。

  聚会已经结束了。音响的声音从打开的窗户传出来,客厅的那台大电视正播放着《谋杀绿脚趾》,但没有半个人在旁边点评。他们睡得正酣。

  贝雷丝捂回去一个哈欠。她指尖沾的墨水抹在她的手掌和脸蛋上。当她把手指插进菲力克斯的头发时,也把墨迹蹭到了他的下颌。她又吻了他一次,慢慢把他的上半身压下去,跨坐在他腰上。温热的触感从她腿上传来。他舔舐着她的嘴唇,把舌尖探进她口中。她握住他的手腕,把他的胳膊压制在他的头顶,地板上的木刺扎得他发痒。

  她就是肾上腺素的源头。菲力克斯从未感觉自己如此强大、如此完整,他的眼中仿佛投射着整个世界。她的触碰撩得他皮肤发麻,撩得他满面通红、颤抖不已。她的气息唤醒他全部的感知能力,在那个瞬间,他仿佛可以感受到世间万物。

  他的头发早已沉醉于墨水的颜色,乱糟糟地铺在脑袋后面。她沙哑地笑着,仿佛一枚破损的陶制风铃,极光般的长发像波浪般盈着她的面庞。她低下头,亲吻他脸上的那条疤。他伸出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轻抚她弓起的脊梁。

  “和你在一起时,我感觉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他没头没脑地说着,如痴如醉地望着她的双眼,沉溺于亲昵的嘴唇把他背叛得一干二净。

  她是一册画满涂鸦的速写本。她的纸张上记满了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她画过的风景,她涂抹过的墨水,她说过的话,她见过的人。但她无法解读来自他的凝视。她的指尖爬到他脖子后面,抓挠着他的发根,在皮肤上留下一个个浅红的月牙。

  他把手伸进她上衣里,仿佛握住一本脆弱的地图册,探索着那些或是真实或是虚构的航线。

  长夜漫漫,他们就这么反反复复地亲吻。她的手伸进他的衬衫,抚摸他那身历经磨难的肌肉。她搂着他的腰,把涌到嘴边的甜言蜜语封在他的颈窝里。他的肩膀已然陷入沉睡,他把她搂到自己胸前,胳膊上的墨水淌进她的衣服。两人纠缠着睡作一团,腿依然搭在世界的尽头。

  菲力克斯醒过来时,头发像一团野草般杵在头上。他的嘴唇又红又肿,仿佛也被蜜蜂蛰了一口。还有,贝雷丝已经走了。

  他低头看看未完成的纹身。透过抹开的墨水,他隐约可以辨认出几柄剑的轮廓。它们拼成一个菱形。在菱形内部,她为他画上了一座远山,白杨林扎根于此,头顶笼罩着一片夜空。比起一张地图,更像是一块解密的钥匙,像在记忆中的点位画上叉号作为标记。

  他看着这个图案,感到喉咙一阵发紧。他摩挲着破损的皮肤旁泛起的红晕。墨水已经留在了皮肤底下。

  “谁干的?”那天上午,古廉问道。他看到菲力克斯还一个人在阳台上晃悠,还在机械地踢着阳台围栏。香蕉素食煎饼、大豆制的假培根还有意大利黑醋的味道从厨房飘出来。他正在招待那些宿醉的宾客。闻着就他妈倒胃口。“哪个导演下的指示——差点淹死你的那个?”

  “无所谓了,”菲力克斯说。他看到古廉那蓝紫色的眼眶,不由得撇了撇嘴。“我能照顾好自己,你知道的。”

  他横刀立马地站在菲力克斯面前,活像一个等着他自报家门的复仇天使男主角。菲力克斯好想抓住他,让他不要再角色扮演了,把他的哥哥还回来。

  “你现在想起来说这话了?”他吼道。“我不需要你保护我。我不需要你因为觉得过意不去而给我找合约。”

  古廉原地摇晃了一下,仿佛在躲避他的攻击。菲力克斯的话语像子弹般擦过他的耳畔。一次又一次,古廉似乎永远也抓不住他的重点。

  “我们原来总是一起做这些的。你和我两个人,一起面对他们所有人。我以前总觉得,如果我摔伤了哪里,你也会留下一个同样的疤痕。如果我去做了个纹身,你大概也会搞个同款——”

  “纹身?疤痕?”古廉问。“这事儿和那个女孩——那个把你一个人丢在这的小丫头有关吗?”

  “不,这是你和我之间的事。还有,你总把自己放在某个白骑士主人公玩意儿的位置上。每次只有我沦落到需要被人拯救的时候,你才会发现我的存在。至少在她眼里,我是一个强大的人,我还能胜任很多事情——”

  他讲得破音了。两人都假装没察觉到。菲力克斯强迫他的哥哥看着他的眼睛,强迫他看着他。古廉挪开视线。清晨的阳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在他那对湛蓝湛蓝的眼睛旁形成一抹光晕。

  “行吧,”古廉终于开口了,同时转过身去。“一个人走吧。你根本不需要我。”

  呼啸的风声穿过茂密的白杨林,一并卷走了菲力克斯的话语。他后悔了。他后悔说出这话,但已无法回头。他灰溜溜地离开了古廉的别墅,从未感到如此狼狈不堪。

  又是一场打戏拍摄结束,菲力克斯洗掉纹身上的遮瑕膏。肉色的涂层逐渐消去,贝雷丝的作品若隐若现。每次他训练的时候,他总能看到这片纹身。每一次出拳,每一次挥剑,他都能看到那片尚未涂满的夜空。树木葱茏,长夜未央。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贝雷丝一直没联络他,他还是同意跟着希尔凡一块去给他屁股上那个鲤鱼王进行最后一次精修。

  他的手搭上了灰色恶魔教室的大门。菲力克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那天晚上的贝雷丝站在阳台灯下面,脸蛋冻得通红。她一次又一次地试图给他的纹身拍照,结果每一张都拍虚了,她笑得前仰后合。他已经想好了一会儿要对她说什么:那天晚上你拍的照片怎么样?我们难道不应该再试一次吗?

  他走进屋,看到满墙的画作,满地的绿植。每一个物件都摆在他上次来时的位置,但贝雷丝不在这里。

  她没有在给别人做纹身。她没有站在墙角里泡茶。她没有坐在里间的沙发上画画。她压根就没有出现。

  哈皮站在自己的工作区,盯着希尔凡的半拉屁股,看上去特想把他身上的雀斑像连星座一样串起来。菲力克斯发现自己也好想有个人来这么盯着他,登时气恼不已。他的“有个人”当然指的是贝雷丝,不是其他的什么人,特指她本人。

  “我们这边快完工啦,”哈皮招呼他,“然后你就可以把这个白痴带走啦,他之后想怎么炫耀他的皮卡丘都可以。”

  贝雷丝不在的店面里,连背景音乐都变得硬核起来。灰色恶魔教室的气氛现在更像一所放着重金属摇滚的医院。希尔凡和哈皮聊了太久,以至于他现在跑去卫生间换衣服时,菲力克斯都觉得屋里安静得有些不适应。

  “所以……”哈皮嚼着嘴里的泡泡糖,随手在一张发票上乱涂乱画。“听说你那天晚上表现得相当冷酷无情呢。”

  “嘿,没有说你不好的意思。如果我也有个帅批电影明星老哥,我也会喝个烂醉然后在所有人面前揍他一通。必须想法子找点存在感——”

  “贝雷丝呢?”菲力克斯打断她的话,把手上未完成的指南针伸到她眼前。“我有事找她。”

  “你需要精修啊?”哈皮握住他的前臂,仔细研究他的纹身。“哦,一看就是她的手笔。她不常纹风景画,但是她的手法啊,哥们儿,”哈皮赞叹地摇了摇头,“妙不可言。但是贝雷丝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她有点……没空。”

  “什么?”菲力克斯感到一阵不安。他感觉周围的墙壁越来越高,自己的身影越缩越小,直到与自己胳膊上未完成的景色里一那颗颗墨点无异。“为什么?”

  “你上瘾了,对吧?对肾上腺素,对内啡肽。很多人都会这样的,要我说,你也没什么两样——你喜欢它们。”

  这话听上去很耳熟。他那天找贝雷丝讨第二个纹身时,也听到了类似的评价。他和那些对纹身上头的家伙有什么不同呢?

  “是啊,”哈皮喃喃自语,望着玻璃门在他背后合上,“悲哀的是,我觉得她也喜欢你。”

  按《守望星圈》杂志的标准,“浑浑噩噩”肯定排不进“十大失恋名场面”栏目。事实证明,不回消息和关闭私信权限大概是世界上最轻微的悲惨事件了。然而,就是这种平凡到可悲的事情把菲力克斯的形象从“坏坏的特技演员”变成了“可怜的浪漫喜剧老梗”,一个人啃着油腻的披萨,猫在漆黑的房间里看纪录片。

  但问题是,浪漫喜剧男主角从床上跌跌撞撞地爬下来时,他的头发一定要被精心打理成迷人的造型,眼底的阴影也一定要塑造成某种易碎但随时可以支棱起来的调调。问题是,当菲力克斯终于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上厕所时,他透过镜子看到的也只有菲力克斯。头发像蜂窝一样缠在头顶,眼神发直,皮肤蜡黄。

  他瞪着自己。没打算把自己收拾好看,甚至也没想把自己拾掇出个人样儿。他连训练都不去了,就整天躺在床上。

  他的电视屏幕上没完没了地放着纪录片。他抱着猎奇的心态浏览黑白照片的幻灯片,上面记录着数十年前列车失事现场的惨状。他换台,看专家解读剑的铸造。运动员传记片,一级方程式赛车,电子游戏制作,医疗保健和艺术,卖辛辣食品的餐车,小众金属乐队的兴衰。

  他有在刷古廉的照片墙。他给希尔凡打电话,约他出去跑步。但真到约定的时间时,菲力克斯也只是盯着他的手机,看着希尔凡的短信一条一条蹦出来。

  一部讲沉船的纪录片在身后充当背景音。菲力克斯开了一瓶威士忌,喉咙烧得比眼角还疼。他打开短信列表,给希尔凡发了一堆狗屁不通的废话证明自己还存活,然后又开始翻阅和贝雷丝的聊天记录。

  他们的对话并不多。简短的交流,见面地址,碰头时间。她发的画,还有他辞藻华丽的点评:卧槽,真好看。

  他真希望他当时能多说几句。他真希望先前纹身的每段间隔里,他每天早晨都主动给她发短信。他真希望他那时有勇气讲出自己对她的看法,希望她不会因他而迷失方向,真希望他们可以一起成为某个更强大的存在。

  毕竟《守望星圈》杂志的“雅妮树洞”专栏是这么说的:女孩子们更喜欢能让她们开怀大笑的男人,而不是高冷的反派角色。如果雅妮特•多米尼克真的见过的菲力克斯,那她肯定会说,他就是个高冷的反派角色。

  照“雅妮树洞”来看,贝雷丝也不会喜欢高冷的反派角色,而他以后再也没机会听到她那美丽而沙哑的嗓音了。她的声音比尼古丁还能刺激他的神经。所以说,菲力克斯最好还是早点放弃这一切,他的那些冷笑话最好还是对着自己的右手讲去吧。

  菲力克斯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视上。大卫•阿滕伯勒正淡定地讲解着两种生活在沉船里的头足类动物的交流:

  ……大蓝章鱼生活在伏拉鲁达力乌斯海湾的沉船地带,它们经常会对盘踞在那里的、周身散发着荧光的赛罗司绿乌贼产生特别的迷恋……

  ……大蓝章鱼会暴露出它的口部,作出一副友好的样子,试图把赛罗司绿乌贼从它的藏身之处引诱出来。然而,这正是狩猎的姿态,赛罗司绿乌贼最好小心一些……

  ……尽管作战时很凶猛,但稀有的伏拉鲁达力乌斯大蓝章鱼面对羞辱时也会心碎,并开始自轻自贱……

  ……到那时,这只可怕的章鱼会默默躺在深海平原上,心跳越来越缓,直至迎来灭亡。当然咯,我们必须始终承认这一点:大蓝章鱼的厄运完全是咎由自取……

  古廉又开始在照片墙上发图。他新参演了一部有关科学家的喜剧,这种电影用不上武替。他的黑眼眶已经消掉了,菲力克斯一次也没有收到过他的联络。帝弥托利给他来了个电话,告诉他没拿到动捕演员的工作。

  “你演得很不错,菲力克斯。”帝弥托利说。“你的表现很突出。我相信我们肯定能给你找个适合你的角色。与此同时,请务必保持体型。”

  “你说得都对,”菲力克斯怼回去,挂上电话,然后瘫回床垫上。他开始听大卫•阿滕伯勒毫无波澜的声音开始讲起清理海岸线上泛滥的红树林……

  每一寸土地都一片荒芜,每一棵树都被砍伐殆尽,贝雷丝这么说过。如果她不想陪伴在他身边,她为什么要在他手臂上纹一个菱形的图案,与她手臂上的空白完全吻合?如果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毫无意义,那她为什么要逼迫他意识到,这诸多微小的事物存在着汇聚成一个整体的潜力?

  菲力克斯停滞不前。他没再跟古廉说过话,偶尔跟希尔凡聊一两句。没有新的戏,但他知道帝弥托利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帮他找活干。他眼下的全部收入都来自他在油管上发的教程。天天吃外卖导致他的肚子上开始有了赘肉,他从未见过自己的腿像现在这般粗。

  他终于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他想录一个动作很炫技的后空翻的视频教程,这个动作曾在那晚令贝雷丝惊诧不已。重新开始训练为他浑身的肌肉带来了熟悉的酸痛感,这份疼痛伴他入睡,提醒他至少还拥有些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他开始参演一些旁门左道的小把戏:比如说,街头拳斗。他开始和街头表演者来往:一边抛媚眼一边表演吞火的杂耍者,体操运动员,还有表演投掷短刀的艺术家。

  他和一名自称“食人燕”的街头表演者一块表演了一场剑斗。菲力克斯发现自己并不介意扮演反派角色,假装输掉也无所谓。至少观众们可以透过那些拙劣而愤恨的台本看到他本人。此外,反派的存在也推动着世界的运转:人们有可以抱怨的东西,人们可以因此建立联系,英雄主演们也拥有了可以对抗的对象。

  “你原本的工作是什么啊?”这位“食人燕”第三次对他提出这个问题。那群艺术家正拉他出去喝啤酒。

  在朋友面前,那人的名字叫尤里斯,一名留着薰衣草色头发的杂技演员。菲力克斯在他这里打工赚外快。他的锁骨上纹有一对精巧的双剑,一看就知道是灰色恶魔教室的手艺。菲力克斯忍不住酸溜溜地想这图案是不是贝雷丝扎的,当他感到疼时,她会不会也伸手去摸他漂亮的紫色头发,会不会也把他当成全世界最珍贵的物件来看待。

  “那你喜欢吗?”雷欧妮问。她是个表演飞刀的艺人。她的肩头纹着一把长枪,菲力克斯觉得这画风与贝雷丝父亲的手笔颇为相似。

  “只喜欢剑术部分,”菲力克斯嘴角微微上扬,儿时的记忆在嘴唇上流连。“我很怀念那部分。”

  事实证明,在武术馆执教变成了菲力克斯上手最快的工作。他们让他指导青少年,那群孩子才刚刚开始学着认识他们自己。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胜任一份工作过。他在跳板上左右跳跃,教这群还长着粉刺的书呆子该如何着陆。他冲他们大喊大叫,逼他们及时补充水分。

  他教给他们把戏。他教他们怎么像龙卷风一样踢腿。他们也跟他一样,学着挑战地心引力。他们抬腿的动作越发娴熟,“新月踢”也越来越有模有样了。这群青春期的小屁孩浑身散发着臭味,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一种除臭剂可以消掉健身房闷罐一样的臭味。但菲力克斯爱死这种氛围了。

  他的学生之中,有一名少年令他想到他自己。他不常说话,一到健身房就开始不要命地苦练,直到快倒下才停止。菲力克斯从未制止过他的拼搏,只是交给他最高效的热身方法,把特技演员才知道的那些防止受伤的诀窍一条一条讲给他听。

  孩子们训练的时候,他会站在场边走神。他喜欢想像贝雷丝走进来的样子。她会看到他站在这里,和孩子们在一起,身上那些扎过墨水的伤口早已愈合。孩子们对他的伤疤钦佩不已,“老师,简直酷毙了。”他脑补着她在慢镜头下缓缓跑向他,对他说,抱歉我忽视了你这么久,我不能过没有你的生活。然后他会一把把她抱住,原地转呀转的——然后就被这番想象臊得满脸通红。

  这时,孩子们会招呼他来露一手。他们因为学会“新月踢”而亢奋不已,小小的成就能让他们开心一整个星期。

  他正在为他们展示一套连续空翻时,他的手机响了。他一下子摔在垫子上。他的嗓子眼哽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她打来的。

  尽管他俩算得上是发小,但帝弥托利对待菲力克斯的态度总像是某种动物管理人员试图接近一只发飙的狐狸。可能是因为他既是古廉和菲力克斯的经纪人,也是古廉的情人。而菲力克斯和古廉自打那次争吵之后,顶多只进行过两次尴尬的对话。他得再试一次,菲力克斯告诉自己。他今晚要给古廉打个电话。

  “我给你找到个角色,菲力克斯。专属于你的。是个反派,但你还得兼任武术指导。工资很高的,他们打算把你也放在海报上……”

  菲力克斯挂上电话,招呼起这群未来的小艺术家和运动员们。“过来,小兔崽子们,我刚接到了些好消息……”

  他要当个反派啦,那就堂堂正正地大干一场吧,他对自己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菲力克斯•伏拉鲁达力乌斯登上了《守望星圈》杂志的封面。他没有咧嘴笑,他的脸上也没怎么化妆,他的头发垂在肩头。他的一切都与男主角式的生活截然相反,高傲的肩膀棱角分明,锐利的眼睛闪着金色的光芒。标题是这样的:看起来很高冷吗?菲尔蒂亚最爱的反派角色,复杂的眼神中又藏着什么……

  “你快瞧瞧那张大特写,菲,”古廉对着电话讲。“你身上那么多伤疤,撩火得要命,天啊。真希望我也能有这种危险气质。他们还写了你的纹身呢。”菲力克斯笑了一下,继续指导他新一届的学生。“晚上来我这儿吧,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

  自从菲力克斯第一次走进纹身店已经过了快一年。就是从那天起,他发现自己身上的线条也可以很美。他刚接了一部讲街头拳斗的片子,他指导学生们的经验对他理解角色大有裨益。有些时候,他甚至开始欣赏起这幅皮囊下的自己。

  那天晚上,他无所事事地踹着他哥哥车库里的皮沙发。屏幕上放着讲柔道的纪录片,但他并没有看向那边。他摸着胳膊上那块未完成的纹身。

  “哈?”古廉警觉起来,“可是它很好看啊,你知道我很喜欢的,而且那个记者一直在问这个,我就很好奇你为什么——”

  菲力克斯哼唧了一声,起身走出房间。他走到了古廉的阳台上,漫山遍野的白杨树叶正为即将到来的秋天染上一片金红。

  古廉跟过去,站在他弟弟身旁,光洁的手臂倚在阳台栏杆上。澄空之下,他看起来比在银幕上还要英俊。他的皮肤一尘不染,上唇上有一层淡淡的胡茬,和他们的父亲颇为相似。他的眼睛是那么深邃,他们其实没必要找工作室做那些花里胡哨的后期效果。而现在的他,看起来也有点像古廉了。不是以前的古廉,就是现在的古廉。

  他认真地观察着菲力克斯。这幅表情只会出现在初见,要么就是因为吵架分别已久后的重聚,菲力克斯心想。

  “你知道我爱你,对吧?”古廉说。“你是个混蛋,但你知道的,对吧?我一辈子都不会允许他们真的把你淹死,菲力克斯。你那天告诉我之后,我难受极了。我永远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秋风吹过,把金黄的叶片送上阳台。菲力克斯的眼角又泛起泪花。“是啊。”他可以连着挨一星期的揍都不喊疼,但为什么感情总是能把他伤得这么深?

  “她消失了。”已经快过去一年了,菲力克斯从没能够说出过这句话,因为这意味着他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贝雷丝了。“她曾因为失去别人而陷入迷失。她害怕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菲力克斯知道古廉还在盯着他。他会告诉他,他会赞同菲力克斯的主张,他终于真正看到了他。

  “我想——”他深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刺痛着他的肺,但呼出来时,这气息又比火还要滚烫。“我觉得这很傻。她是那么的坚强,肯定不至于迷失得那么彻底。我猜,她也遍体鳞伤,但那更好。如果我能站在她身旁,我们一定可以一起找到她的归宿。”

  他低下头,看着她留在他身上的墨水指南针。看上去像一处失落的场所。在那里,蓬勃的大树共享同一套根系。想要寻找失落的宝物,那个地方再好不过了。

  ……“失落的宝物”是由贝雷丝•艾斯纳举办的纹身摄影展。她是已故纹身大师杰拉尔特•艾斯纳的独生女,也是纹身工作室“灰色恶魔教室”的首席纹身师。近六个月来,贝雷丝女士给自己放了一个假,并借此机会整理了她的诸多出色作品……

  菲力克斯本没打算走进画廊。他只想拿个宣传册。八成是贝雷丝本人的照片当封面吧,他心想。但是,当他把小册子拿在手里时,他发现那印刷精美的封面上印的并不是贝雷丝的身影。

  这张照片里的他,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贝雷丝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没穿上衣站在那里,正歪着头看着自己的身侧。白杨树的枝桠在背景里招摇,她的一根指尖还伸到了镜头前面。据她说,她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正对着他大笑不止。

  菲力克斯走进画廊。奇装异服的纹身爱好者从他身边走过。他在展厅里来回溜达,感觉自己正在探索贝雷丝身上那些神秘莫测的地图。他认出来不少熟悉的图案:利剑,巨龙,战士。

  还有一些位置比较隐蔽的纹身,贝雷丝大概需要征得这些人的同意才能把它们贴出来。在其中一张照片里,一名健壮的棕褐肤色的男子在肱二头肌上纹了一把园艺剪刀,旁边那位瘦小苍白的年轻人则扎了一个喷壶。有一位年轻男子肩胛骨上扎着茶杯和茶托,不过他浓密的金橙色卷发盖住了一部分。同为特技演员的拉斐尔腿上那颗简单的木质按钮也是贝雷丝的作品。他曾经无意中瞥到哈皮腿上的条纹格,原来这也是她扎出来的。

  他停在一个展台前。这件宝物与其他的陈列品不同。这是一张画质较差的照片,还是多年前拿胶卷洗出来的。纹身的线条颇为粗犷,菲力克斯勉强能看出来这是一个烧瓶。他看了看照片底下的名牌:杰拉尔特•艾斯纳。

  他终于走到了画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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