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留学生：国际教育流动中的跨文化体验与适应》以西方留学生在京的跨文化经历为棱镜，揭示来华留学生在中国高等教育国际化进程中的独特文化含义，透视中国在国际教育版图上占据的重要地位。这些留学生为何选择来京留学？对他们的跨文化适应研究如何展开？他们在京期间的社交圈如何形成？他们如何开展跨文化互动？他们的自我认同有何变化？透过这些嵌入在地理想象、社会网络、身份认同、能动性和跨文化性框架中的个人体验，本书将历时两年完成的25个采访化作一个个独特的故事，在国际教育流动格局飞速变化的大背景下呈现这些迁移个体在中国的别样人生。

　　每一个研究的背后都隐藏着研究者自己的故事。每每被别人问起，为什么要选择跨文化传播作为研究方向，为什么要聚焦来华旅居者，我总是笼统地回答兴趣使然。我的回答之所以如此简短，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自己也并不确定这颗兴趣的种子在我心里何时落土生根，发芽开花。如果以时间为衡量标准，我对来华旅居者这个群体的好奇或许可以追溯到孩童时代的一次北京之行。那是1987年的春夏之交，父母带着年幼的我去北京旅游。在人头攒动的北京火车站，我一下子就被两三个金发碧眼、大学生模样、背着硕大背包的女生吸引了。那应该是我第一次在日常生活中看到外国人。据我母亲回忆，我当时非常好奇，目不转睛地盯着人家看，于是她不失时机地教育我出门在外要节俭（因为她看到其中一个女生吃完苹果之后，把苹果核周围的果肉也吃得干干净净）。除了外国女生吃苹果的记忆，那次北京之行还有一件趣事，也与外国人有关。据我父母回忆，我在北海公园游玩的时候突发奇想，开始跳舞，碰巧有一个外国游客走过，觉得可爱，就举起手中的相机要给我拍照。谁知我一下子别扭害羞起来，一头扎进母亲的怀里，不肯让人家拍。父亲觉得我的小孩子脾气有点不礼貌，试图解释，但与对方语言不通，只能报以微笑。后来家里大人一提到这个事情，总是笑着打趣，说我关键时候临场退缩。在之后的30多年里，我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与来自不同国家的旅居者展开过不同程度的跨文化交际。现在想来，这些互动通常始于好奇，过程中往往存在着差异带来的距离感。这种对不同文化的好奇感以及接触之后的距离感一直贯穿我所经历的跨文化交际，其最浓烈的呈现发生在我赴美留学的岁月里。与很多“80后”一样，我在成长过程中学习美式英语、看过美国电影、追过美国电视剧。这种以语言习得和媒介使用为载体的跨文化体验形塑了我对美国文化的初步想象。带着这种想象，我在2011年的夏天踏上了赴美留学的旅途。我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我在入境排队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是当时那个队列里唯一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个体。在那种强烈的对比下，我生平第一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中国人样貌在那个环境下已经彰显并标注了我在美国社会的外国人身份。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第一次直面自己在美国语境下的文化他者身份。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的文化他者身份并没有逐渐淡去，而是像一团空气一样四散在身份认同这个容器的各个角落。每当这个容器被外界的文化差异所触动，我就会立刻感知到自己文化他者身份的存在。逐渐地，文化他者身份成了我不断拓展自我认知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赋予了我解读跨文化交际的多元视角。正如学者们论述的那样，他者与自我是相互依存的，他者产生于与“自我”的差异之中，并不断地丰富着个体对自我的理解。跨文化交际就是我们与不同文化他者互动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断拓宽视域，丰富对自己以及文化他者的多元立体的认知。

　　陈向明教授在《旅居者和“外国人”——留美中国学生跨文化人际交往研究》一书的“自序”部分写道，“婆罗门人类学家兹尔尼瓦斯说，人类学家要获得三次诞生：第一次诞生于‘本族文化之中，受其文化熏陶塑造’；第二次诞生于‘所研究的异族文化之中，因为这时他必须生活于异族，学习异族文化，学会像他们那样思维，变陌生为熟悉’；而当人类学家回到自己的故土，就必须经历第三次诞生，将一度熟悉但已陌生了的事物再次变为熟悉”。当我获得博士学位回到故土，再度与上述这段文字相遇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历经了三次诞生。我生于河南，先后求学于陕西和江苏，后在上海工作三年。这些经历算是我的第一次诞生，形塑了我对中国文化和中国人身份的最初认识。当我获得奖学金赴美攻读传播学博士学位时，我的第二次诞生开始萌芽。在美国念书的岁月里，我深刻地体会到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之间的差异，以及这种差异对跨文化交际的深刻影响。正如前文所述，我作为一个生活在美国文化体系中的他者，在日常生活中观察、感受并熟悉这一“异族文化”。当我学成归国，开始工作之后，我发现很多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概念突然在一个瞬间变得有些许陌生，需要再度学习，重新熟悉。但不同于前人学者描述的那种自觉式第三次诞生，我的第三次诞生出现于自己与来华旅居者这些文化他者接触的过程中。对跨文化交际的兴趣以及自己曾经旅居美国的经历让我对来华旅居者这个群体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早在硕士研究生阶段，我就尝试做过相关的研究，并以此为题完成了自己的硕士学位论文。但鉴于自己有限的学术训练和人生经验，我一直觉得硕士学位论文可以深化下去，但一直苦于无从着手。后来在博士学位论文开题的时候，我再度想起了自己心中的这个“未竟之志”，决定依然聚焦来华旅居者这个群体，并将研究重点放在他们如何在跨文化交际中实现身份协商与共建上。在我返回中国做田野研究的时候，我接触到很多在中国旅居多年的外国人。在采访过程中，我发现这些文化他者对中国文化的一些感知和关注点与我这个局内人不同。这种差异极大地触动了我，让我突然意识到有很多事物在我的认知体系中是一种想当然的存在，我从未认真并深入地探究这些认知出现的根源以及延续的原因。比如，中国女性坐月子的习俗引起了一些受访者的强烈兴趣，他们在访谈中询问我为什么有这样一种习俗的时候，我竟一时语塞，答不上来，只能含糊地说这是老一辈人延续下来的做法。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自己对曾经认为熟悉的事物其实缺乏深入的了解。为了再度熟悉我的文化，我查阅资料，咨询专家，终于找到了对应的答案。

　　对于学者而言，每一份完成的研究都存在不完美的地方，这种不完美也是促使大家继续深入研究的动力所在。考虑到自己有限的精力、财力和时间，我的博士学位论文研究只聚焦了来华美国旅居者的跨文化体验。虽然研究问题的聚焦可以确保分析的深入开展，但也不可避免地将研究发现限定在单一群体之内。因此，我萌生了将研究范围扩大至欧美文化体系内其他国家的来华旅居者的想法。此外，我在博士学位论文的研究过程中发现绝大多数受访者都有留学中国的经历，这让我对来华留学生群体产生了浓厚的研究兴趣。基于以上两点原因，我启动了针对来华欧美留学生这个文化他者群体的研究。在跨文化交流的过程中，旅居个体的他者身份产生于他们与东道国民众在外貌、语言、生活习惯和价值观等方面的差异之中，这种基于差异感而产生的局外人身份即文化他者身份。来华欧美留学生作为中国文化体系中的旅居者，其文化他者身份产生的历史根源是中国文化与欧美文化这两大文化体系在哲学层面的根本性差异。来华欧美留学生在华跨文化体验直接关乎中国大国形象的树立和中国文化国际影响力的提高，因此针对这个文化他者群体的研究可贡献如下价值。首先，此类研究可以推动中国文化与欧美文化之间的文明共建，化解跨文化冲突。他者与自我并非二元对立，而是相互依存、彼此成就。中国学者通过研究来华欧美留学生这一文化他者群体，可以深化自己对中国文化的认知，跳出局限的自我视角，以更加开放包容的心态从事跨文化对话，从而推动两大文化体系之间的文明共建，化解跨文化冲突。其次，此类研究可以促进跨文化研究的学科发展。中国文化与欧美文化各自经历漫长成熟过程之后才相遇，彼此存在质的区别。因此，来华欧美留学生在进入中国文化体系之后，会比来自亚洲其他国家的留学生更容易感知到文化他者身份以及这种身份带来的疏离感、孤独感和无助感。但目前学界对跨文化交流中出现的文化他者，尤其是中国文化体系下出现的欧美文化他者，还未给予足够的关注。因此对来华欧美留学生的文化他者身份研究可以拓宽跨文化研究的学科外延，丰富其学科内涵。再次，关注来华欧美留学生跨文化经历具有重要文化意义。中国树立大国形象、提升中国文化国际影响力，不仅需要依托孔子学院这样的机构“走出去”，也需要关注来华留学生这样“送上门”的国际受众。让他们真正地了解中国、更好地适应在中国的学习与生活，也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组成部分。根据教育部发布的数据，2018年来华欧美留学生（主要指来自欧洲和北美各国的留学生，同时也包括来自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留学生，因为这两个国家在文化和政治层面深受英国影响）总数为115580人，占在华留学生总数的23.5%，其中欧洲学生总数为73618人（占比14.96%），美洲学生总数为35733人（占比7.26%），大洋洲学生总数为6229人（占比1.27%）。因此，来华欧美留学生已经逐渐成为中国与西方国家开展公共外交的重要载体，对这个群体在华跨文化经历进行研究可以为中国整体公共外交政策做出贡献。最后，关注来华欧美留学生的文化他者身份具有教育实践意义。留学生在东道国会面临文化差异和语言不畅所带来的困难，这会导致他们文化他者身份的产生，从而使他们对某些特定的社会支持产生期待心理。因此，把文化他者身份研究纳入社会支持的研究范畴，从理论层面连通两个领域，有助于相关管理部门发现留学生跨文化不适产生的根源，锁定他们所期待的社会支持与现有社会支持之间的断层，从而更有针对性地为其提供在华学习和生活所需的社会支持，最终使他们更全面深入地了解中国、真正爱上中国，成为知华、爱华人士，未来成长为中国与西方国家开展公共外交的坚实桥梁。

　　刘杨，传播学博士，副教授，现任中国翻译协会跨文化交流研究委员会副秘书长、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国际传播学术协会（International Communication Association）跨文化传播研究分支国际学术联络员。近年来，一直从事来华移民跨文化适应研究，主要关注来华留学生及其他旅居者的流动愿景、地域想象、身份认同及在华社会网络等议题。先后主持或参与国家和省部级项目4项；发表中英文论文20余篇；出版中英文学术专著2部；在国内外学术会议上多次获得优秀论文奖。

　　第一章来华留学生历史回顾与研究意义／001一来华留学生教育历史回顾／002二来华留学生教育国际化和现代化发展／008三来华留学生教育的研究意义／012

　　第二章跨文化适应视域下的来华留学生研究／016一来华留学生跨文化适应的影响因素分析／018二来华留学生跨文化适应过程中的身份认同／029三本章小结／039

　　第三章研究方法之田野告白／042一研究问题的提出／042二质性研究的选择／045三质性研究的开展／055

　　第四章推拉理论视野下的来华动因分析／066一“中国的蓬勃发展令我向往” ／067二“中国文化令我着迷”／072三“中国的教育资源很好” ／075四“我选择去中国留学是受他人影响”／079五“来华留学是我基于个人情况的自主选择” ／083六本章小结／085

　　第五章留学生在华社会网络再生产及跨文化适应／095一以中国同学为主的融入式跨文化交际／096二以留学生为主的疏离式跨文化交际／102三横跨三个群体的混合式跨文化交际／111四本章小结／122

　　第六章他者主位视角下的跨文化交际、能动性和身份认同／132一基于差异而感知到的他者身份／134二他者的能动性和流动的身份认同／153三本章小结／171

　　第七章来华留学生跨文化性发展及经验反思／186一他者主位视角下的跨文化性／187二从客位视角出发对他者视角的反思／209三本章小结／215

　　第八章未来政策建议及研究反思／227一政策建议及配套研究方向／228二研究反思／238三结语与展望／247

　　参考文献／249附录／278（一）研究招募信息（中英文）／278（二）访谈提纲（中英文）／279（三）受访者画像／282